笑語餘音【2】
他作了一個夢。
夢中的他一直在跑、一直在跑。
沒有轉彎也沒有停下,就是筆直的向前。
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,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裡,只曉得自己是在『追某個人』。
而他是誰,則看不清楚。
他每隔一個月就會作這個夢,在快接近三年的日子裡,他已經作了快三十遍,每次都是無疾而終,沒有結局,就只是不斷的追逐而已。
家族的心理醫生也查不出原因,只是每次到了這天,都會給他安定心緒的藥,只不過他都沒有吃,那累積起來的數量挺可觀。
身體的病或許還能治療好,但心靈呢?
恐怕他用盡一生都無法讓它好轉吧……
又一次從這個夢裡醒來,「這是第二十五次了吧?」
你拿起筆,在已畫了二十四筆的正字標記上,讓他變成『第五個完整的正字』。
闔上本子,把它放回原處。
雖然清醒了,卻沒有想下床的意思,維持坐姿,你閉上眼睛,開始放任意識越飄越遠………
沒有在想什麼,你只是覺得作作白日夢也不錯。
或許當個傻子,會比較幸福吧。
上午十點三十分,你出現在與他締結婚約的白色教堂門口,裡面沒有任何一個人,這是你想要的,走進去,你在第一橫排的長條木椅上坐下,看著前方高掛在壁上的十字架,然後看著自己左手已經拿下銀戒的無名指,沒有被限制的束縛,沒有刻意板起的生氣面孔問你鬼混到哪去,沒有耳提面命的碎碎念,沒有晚回家的守門等候,沒有為了幫你做早餐而燙傷的手………
一切的一切,都在那一刻而停擺……
畫下了休止符,永遠的……永遠的……
你微張開雙唇,輕喘著氣,每次只要一想到他,你的胸口就像是被誰的手抓住一樣,快要無法呼吸,快要窒息。
很痛、很痛、很痛……
頭好疼………
心好疼………
摀著胸口,跌坐在地上,你將頭埋入雙腿間。
「唉…又發作了?」
一名穿著全黑袍服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蹲下,摸摸他的頭髮,「你的心累了,需要休息,放過自己好嗎?」
「我…做不到…我想忘記…但沒辦法…」
「逝者已去,你要學會釋然跟放手……別再讓痛苦繼續消磨你的心志……」
男人嘆了口氣,造物主讓人類有著太過豐富的感情,到底是正確的決定,還是一時興起的邪惡趣味?
到底還是那一份執著啊……
神啊,您給了我從事神職人員這樣的工作,可我卻無法幫助眼前的人,該怎麼樣才能讓他走出失去愛人的傷痛?求您告訴我吧!!
他卻在這時抬起頭,臉上掛著笑容,但看著神父的眼神卻沒有溫度,面色有些許蒼白,沒有憔悴,他被男人的神情嚇了一跳。
「謝謝你,我很好,不用擔心。」他站了起來,雙手放進外套口袋,「今天天氣很好呢……」說完就走出了教堂,好像剛剛的情景不是發生在他身上一樣。
神父第一次對人感到了疑惑。
所謂的感傷,是專屬於某人或是一部分族群的情緒,世界不會因為你而左右。
你的下一個目的地,是為他量身訂作的專屬墓園,是只給他一人永遠長眠的棲息地,十分安靜且偏僻,因為你不希望再有人去打擾他,所以除了你自己外,再不會有人涉足於這裡。
你帶著他生前唯一最喜歡的花,桔梗,放在那刻著他中文名字羅馬拼音的碑前,拿出了剛買的罐裝啤酒,打開來喝了幾口後,「你討厭我渾身酒味的抱著你,所以在你面前,我不曾喝過酒,可是今天…我又作了那個夢…」
「你知道嗎?每次只要做了那個夢…心就會痛得快讓我昏厥…」
你把剩下的啤酒全倒在碑後的土堆上,「所以在快到的前幾日,哥哥派來的心理醫生就會給安定心神的藥……只不過…我都沒有吃…全部都放在盒子裡…」
你將長了些許青苔的地方給弄乾淨,連只有出個頭的小雜草也是不放過,「我要到什麼時候…才能習慣沒有你的日子?」
還是說…這一生都不可能了?
「既然無法逃脫…那就索性在裡面待上一輩子吧…你說是嗎?」
手在刻著他名字的碑上摸著,那所到之處,都透著滿滿的眷戀與淡淡的哀愁。
「你曾說過…希望能領養一個小孩來彌補同性無法生育的遺憾…我已經辦好手續…過些日子我再帶他來找你…讓他叫你一聲『爸爸』,好嗎?」
『好啊,我等你……』
誰!?
是誰在說話!?
你左看右看,這墓園裡除了你,再沒有其他人,你開始認為是自己的幻聽,因為太過思念,連風聲都能聽作是…
他的回答。
「果然是我的錯覺嗎?要是能再聽到你的聲音…就算是瞪一眼也好……」
將空罐子撿起來放進袋子裡,「你說…我真的能找到…下一個『你』嗎?」
『會的…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…最溫柔的笨蛋…』
你又聽到了聲音,但這次你沒有左顧右盼,只是笑了笑,「連續兩次出現幻聽…我真的是病了呢……」
然後走出了墓園。
『那不是…不是幻聽…是我的聲音…我一直…一直在這裡等你來……』
蔚藍的天空,晴朗無雲,墓碑上卻出現了絲絲水痕,漸漸的一個身影緩緩現形,他是羅名,那上頭的水痕,是他從眼眶流出的淚水,打濕了無溫度的石碑。
哭聲撼動了墓園裡的每一寸草木,桔梗因此而色衰枯萎。
周彧看不到他,所以即使他站在男人面前,也沒辦法有所互動。
就連抱他,想告訴他自己就在這裡也不行……
有誰…有誰能幫他??
他只能待在這裡一步也無法踏出。
「你很想讓他看見你,對嗎?」
羅名回頭,一看是亞雁月,「你、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
「我跟蹤的,如果不這樣,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墓塚在哪裡啊。」
他拿下墨鏡跟帽子,一頭長到腰的酒紅色髮絲就這樣散落下來,瞳孔則是紫色的(戴了瞳孔變色隱形眼鏡)
「你…有辦法幫我離開這裡?」
「當然,你忘了我副業是什麼了嗎?」
亞雁月拿出一個棕色小陶瓶,「現在你要先進來這裡頭,保護住你的魂魄,之後我會找個你最愛的東西,讓你憑依在上頭。」
他拉開軟木塞,「讓你們相見最好的時機應該是在十天後的晚上七點,在你的心願完成之前,我會想辦法讓鬼差忽略你的存在,不過你要答應我,和小彧見了面,說完你想說的話後,你就要離開去輪迴,可以嗎?」
羅名想了一下,現在也只能靠他了,「好吧,我知道了。」
「那就進來吧,不能拖太久。」
瓶口朝向他,羅名感覺一陣強大力量在襲擊他,然後他便被吸進瓶子裡,亞雁月立刻蓋上軟木塞,「這是具有力量的瓶子,它可以保護你的三魂七魄不散,也能隔絕鬼差的注意力,讓你在生死簿上的名字暫時消失,這可是我家沿用了幾個世紀的寶物呢!」
羅名原本以為這瓶子裡黑黑暗暗,想不到挺亮的,而且還有茶舖可以坐著休息…
這到底是什麼樣的神奇瓶子啊??
他走到那個掛著大大『茶』字的攤子前,看到一名與自己外表一樣年輕的男人坐在椅子上,眼神專注的盯著棋盤,但那卻是空的,沒有任何棋子在上面。
他覺得疑惑,就拉開椅子在男人對面坐下來並問,「你在作什麼?」
男人抬眼看他,「下棋啊。」
「啊?哪來的棋?這明是空盤啊!」
「愚者恆愚之,庸者自擾之,情愛傷心之,執著虛空之,一切之俗物皆不過是浮雲罷了啊………」
說著說著又見他下了一子,但羅名怎麼看就只有看見他的手在擺弄。
根本沒有東西啊!!
「…這茶攤是你的嗎?」
「不錯。」
「那我要喝茶!」
「一碗兩百,請先付款。」從寬大的袖子裡伸出手。
「你!虧剛剛還講什麼俗物不過浮雲!現在我喝個茶卻要錢!?還兩百!!」
根本是假君子啊這人!不對!他是人嗎?
「要喝就給錢,不喝隨你便。」說完又繼續在棋盤裡落下一子。
羅名氣結,他是渴,但身上連一塊錢也沒有,周彧沒給他燒紙錢啊!!
說什麼不環保!媽的沒錢我管他什麼節能減碳救地球啊!!
管他什麼道德!那些都是給人用的東西!反正他現在是『鬼』!
先搶先贏啦!!
當他想趁男人不注意,從鍋裡挖一杓來喝時,沒想到才剛一打開蓋子,裡面濃厚的氣味就此散開來,熏得他只能摀起口鼻,重新把蓋子闔上,「好臭!那什麼鬼東西!?」
男人回答,「心術不正者,所聞其臭,心術純良者,所聞其香,閣下正是前者。」
用平靜無波的語氣去指謫他的錯誤,羅名自知不對在先,咬了咬牙後便說,「對不起,方才是我一時衝動,請仙者高抬貴手,大人不計小人過,原諒我的愚昧無知,分我一碗茶解渴吧?」
不曉得為什麼開始咬文嚼字起來,反正那對他來說不過是『小菜一碟』,一點也不足掛齒。
男人回答,「要喝給錢,不喝隨便。」
羅名聽了差點沒岔了氣,他決定要把剛剛心裡產生的那麼一丁點罪惡感給收回,這男的根本勢利眼!算了!他不喝了。
反正鬼不吃不喝也不會怎樣!
然後他又走回男人對面的座位上,「我叫羅名,你哩?」
「墨榕。」
「末日的末、容易的容?」
「不是…是墨筆的墨,榕樹的榕。」
「喔…你自己取的?」
墨榕搖頭,「是“他”幫我取的。」
羅名看見墨榕在說到“他”時露出來的溫柔表情,憑藉著他惡魔編輯的『超強第六感』告訴他,這絕對不單純!!
「那個“他”,是不是你的…『情人』?」賊賊的笑容掛在臉上,那使他獲得了墨榕的一記白眼。
「他是我的『主人』。」
墨榕手在半空中劃了一圈,棋盤就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完整『英式下午茶』,有點心,還有熱的紅茶,羅名看傻了眼,「你到底是誰啊!?」
這根本是小說或漫畫裡才會出現的『魔法』吧?
墨榕說:「月沒告訴你?」
見他搖頭,閉上眼睛後才又接著講,「我是這個瓶子的…靈魂。」
啊!?
「難道你、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是住在你的身體裡嗎?」
墨榕想了一下,「喔…你要這麼解釋也是可以。」
然後睜開眼睛,瞳孔的顏色是漂亮的翡翠綠,相較於羅名的驚訝,他倒顯得相當平靜,就好像這事情跟他無關一樣。
羅名覺得自從認識周彧以後,許多的事情就開始接二連三不斷發生,可以說是很離奇。
「那……你幾歲了?」或許應該要問他存在多久了比較貼切吧??
「…以人類計算方式來說,我大概已經活了四百多年了吧……」
他回答問題的方式很像是在用另外一個問題在對話的感覺。
老實說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活了多久。
「你…很寂寞嗎?」
「…月是我第二十個…持有人…」
「啊?」
「亞雁月…是第二十個…擁有我的人。」墨榕喝了一口熱紅茶,咬了一口巧克力司康。
「什麼?」羅名到現在才聽懂他說的話。
「就是上面的意思,不懂就算了,我不會再解釋第二次。」
他手又在半空中劃了一下,桌上的東西也隨之不見。
「…呃!反正我對你的事情沒有興趣,那你知道我要在這裡打擾十天的事情吧?」
「……應該算是知道吧?」手撐著臉頰,一副淡定態度。
「什麼啊…難道他都沒跟你說喔?」
「恩…就像他沒跟你說我是這瓶子的靈魂一樣……」
「搞啥啊!?」羅名扶額,突然他想到了什麼事情……
「那我要住哪裡啊?」
墨榕看了他一眼,「這裡。」
「…你再說一次?」
「這裡就是你將要棲身十天的家,愛住不住隨便你。」
「…沒有其他選擇?」
「怎麼,你不過是『借住』十天,還想挑?」
墨榕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發怒。
羅名只好先行妥協,畢竟現在是『寄人籬下』的狀態,「呃…我只是覺得這裡好像不太能住而已…」
「呵……你現在已經是鬼了,對居住還有所挑剔?」
蠻不在乎的笑了一下,讓羅名突然有種在他身上見到周彧的感覺。
「不要提醒我這種事情啦!我早就有自知之明了!」
只是…對這個世界還有一點…………
「是對這個世界,還是對『他』有留戀?」
墨榕的食指在桌子上寫了兩個字:『周彧』。
「你、你怎麼會知道……?」
「……外人要進來前我不用先調查嗎?」
他一副『蠢蛋』的表情看著羅名。
「你不是說你不知道嗎?」
「我是說應該知道,沒說不知道喔………」
「你!!!!!!!」
也太狡猾了吧!?明明就一清二楚…對我的事情………
「給你十天……好好想一想你要對他說的話吧,陰陽殊途…即使你再怎麼捨不得……終究都要放手讓他歸去……」
「我…知道……我會……作到的…」我與你的緣分…還真短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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